芯:“不如你先告诉我,你为什么死活拦着她?”
谢大小姐的手帕交方清清,是清平镇南绣锣巷二十三号方家独女。父亲是清末上过燕京大学的新派进步人士,游行演说时被弹片伤了身体,回乡养了两年还是伤重而逝。留下一个聪明伶俐的女儿,在父亲旧交谢局长的照拂下也送去读了新式中学,和谢小卷近乎于形影不离。十五岁那年谢小卷被父亲送去留洋,而方清清因为三年守孝未满不宜远行,便留在了清平镇。
方清清是孤女,性子也继承了书香门第的清高。年纪略大一点便不愿意接受亲友救济,因着在新式学堂学得出类拔萃的洋文,接下了老师介绍的一个活计,为大户人家的小少爷做洋文西席。
登门授学那天刚好是夏季入伏,知了在树上叫得焦躁,方清清却站在青墙乌瓦的门前踌躇不前。若不是亲眼所见,她决计不会相信清平镇郊会有这样的古色古香的豪门大院,连谢家的白色小洋楼都难以堪比。
侍女将方清清引入书堂,书堂前悬下一方水晶珠帘,只能影影绰绰看见帘外的形物轮廓。侍女得体微笑:“府里鲜接待女客,夫人知道来的是位女先生,碍于男女大防,挂上珠帘,是体贴姑娘的一番美意。”
如此迂腐。
方清清觉得好笑,背身拨了拨桌上香炉。却听见帘外脚步响动,知道是自己的学生,便笑眯眯地转头:“is that a sunny day,right?”
方清清以为自己的学生是个七八岁的毛头小子,不想帘外的身影却颀长挺拔。蜀锦长袍映着水晶珠帘,泼出一片迤逦光彩。青年男子的声音清雅矜贵:“姑娘说什么?”
方清清觉得自己的嗓子微微一滞,缓缓开口:“夏意正浓君知否?”
三
那人叫作祈佑,家里也是没落的贵族,昔日八国联军攻下京师,老太爷避祸南下,在清平镇这样的世外桃源偏居一隅之安。侍女们管祈佑叫小王爷,受过新式教育的方清清却不卑不亢,只尽职尽责地从西法音标教起,再到洋文字母,简单的单词。祈佑是极有悟性的人,学得也快。
直到又一年初春,祈佑突然生了病,府上便放了方清清两个月的假,薪水照付。她是小女孩心性,本来乐得轻松自在。只是没想到没去府上授课不过一日,每每在家中书案前抬起头来,仿佛都能看见竹帘外祈佑瘦削的身形。她隐约觉得诧异,明明连脸都未曾瞧真切过,怎么会产生这样的幻觉?是夜,方清清做了梦。梦中书堂的珠帘卷了起来,祈佑转过身来,五官清俊,眼神哀切。方清清猛然惊醒,心跳如鼓,却又记不清那张梦中的脸。
两个月后祈佑病愈,方清清重新入府授课。祈佑在帘外练习书写英文长句,却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。衣袖带翻洋墨水瓶,沾染了一袖水墨烟雨。侍女不在书斋,方清清几乎是下意识地冲出珠帘,手拍抚着他的背。
祈佑用拳头勉强堵住咳嗽,这才抬起头来。
有些人,只消一眼,便刻进了心里。
那是非常清俊的一张脸,因为咳嗽还染着病态的潮红。头上的圆锦帽上缀着拇指大的一颗通透碧玺,映着方清清自己的盈盈眼波。这深匿于乡野的满贵还留着发,那明明是她们这些新式学生抨击过的样子,而祈佑仿若是从书卷里走出的清隽公子,让人觉得他本就应该如此。
他看着方清清有些愣怔,似乎没想到她会从帘子后面跑出来,勉力一笑:“没事儿,老毛病了。”身子微微一偏,不错痕迹地避开方清清的手,说句:“今日课罢,请先回吧。”便自去堂下休息。
客气疏离却又温文尔雅,纵是无情也动人。
方清清很快意识到,自己最初因为祈佑的一根辫子产生的偏见有多么可笑。他虽是旧式少爷的装扮,但跟那些整日因循守旧、不学无术的遗老遗少并不同。他本身高门私塾堆出来的诗书功底很深,对史书记载的名人轶事、乡野趣闻也可以信手拈来。他学习洋文也不是为了和洋人打交道,而是为了远方舶来的那些天文地理、商经律法的知识。更重要的是,他通达朗阔,对于各家所学毫无偏见,也从不擅表非议。似乎这世界上没有什么观点是他不能理解、不愿倾听的。
他是故纸堆中跳出的锦绣人,窗子里透进来阳光,他便舒展开来舒舒服服地晒着。古与今,中与西在他身上